第644章 星河明淡(六)-《大明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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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叮当一阵响,本经高人指点布置得又合风水又显雅致的书房已是乱得看不出本来样子。
一干心腹管事幕僚战战兢兢跪在屋子当间,任是什么东西砸在身上也不敢躲。
没人顾得上心疼那满地千八百两才置办得下来名贵笔墨纸砚,都提心吊胆的心疼着自己的项上人头。
自正德元年十月入司礼监以来,千岁刘祖宗还是头次发这么大的脾气。
众人时不时拿眼角余光扫着大管家刘多福,却不是让他拿主意的眼神,而是充满了忿恨和怨怒。
都是刘多福撺掇着祖宗,非要把李经弄北镇抚司去审,那北镇抚司是个什么地方?十八层地狱也比那儿强些吧!
果不其然人死了,好嘛,外头又传各种不堪的闲话,说祖宗逼婚不成打杀了做媒的云云,瞧把祖宗气的……
刘多福虽面上斜着眼睛将所有瞧他的人都瞪了回去,可心下要说一点儿不后悔那也是假的。
那日就是他接待了押着李经来的杨状元一行,听了那沈瑞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这李经背后有人指使,且刘仁也是确认过了的,他心里光想着这李经是给二管家刘多喜塞银子才到了祖宗跟前的,正好能借此机会把一直盯着自己大管家位置的刘多喜给踩死,也让外头人明白明白,想攀高枝儿得往他这儿递银子才有通天梯,这才向祖宗进言。
谁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只盼,祖宗砸完了东西,不再砸人罢,佛祖保佑啊,一会儿他认错得先自己给自己订个惩罚,免得祖宗上来就弄死了他。
直到案台、桌几上再没有能摔的东西,刘瑾才像彻底宣泄完了一般,往宽大的太师椅上一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着眼前几人,好像要噬人一般。
这阵子,他本是顺风顺水,人才、钱财,都哗啦啦往他口袋里流,声望也因查粮草事儿日益高涨,没成想,就这个月,竟一股脑的遇上这许多的糟心事。
以他刘祖宗刘千岁如今的身份地位,要说一声招婿,不知要有多少人打破脑袋凑上来。偏这个探花郎不识抬举!
焦芳说的没错儿南人就没个好东西,嗯,那该死的李经也是个南人!
是的,李经该死,并且,他已经死了。只是死的不是时候!
刘瑾自然是恨李经办事不利的,更觉李经绝非蠢人,这般到人府上寻衅发难,必是有人指使。因此他吩咐了锦衣卫指挥使杨玉好好审,必须撬开这厮的嘴巴。
没想到,这厮进了北镇抚司刚挨了一鞭子人就死了。
书生也没体弱到这个地步,杨玉也不会蠢到这个地步!刘瑾也是在宫里血雨腥风走过来的,几起几落,各种算计见得多了,立时就意识到只怕是掉到坑里了。
果然,再怎么遮掩这件事,很快街面儿上还是有了流言,直指他刘瑾欺辱读书人,又有一群酸儒趁机鼓噪。
刘瑾原也没指望锦衣卫尽数在他掌握之中,毕竟杨玉比起牟斌来,完全就是个废物,这点他心知肚明,但没想到杨玉的心腹里也能叫人插了钉子,这背后之人手可够长的!
刘瑾咬牙切齿,暗中派心腹将北镇抚司过一遍筛,却也更恨戴大宾——李经提亲时你若一口应下,哪里还有后面这许多事!给脸不要脸,咱们就走着瞧。
而这桩事儿还没完,更让他惊怒的事儿就来了。
先前,他撺掇着皇上复立了西厂,挑挑捡捡让谷大用领西厂事。
虽有锦衣卫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东厂负责缉访谋逆大奸大恶,但这外地查案,除非重大事由京中派遣人员,其他基本是由当地锦衣卫协助调查,并无专门出外差的衙门。
复立的西厂侦查空间非常之广,“自京师及天下,旁午侦事,虽王府不免。”
粮草一事,便是谷大用的西厂去查的,顺便,也是去监视了各地王府动态。后者,也是小皇帝答应立西厂的原因之一。
至于刘瑾的想法,无非是丘聚这东厂不听使唤,那就再立一厂呗,不扳倒丘聚,也架空了他!
先前各地粮仓等情况,乃至王府阴私,谷大用都是恭恭敬敬递到刘瑾这边,由着刘瑾去上奏天听。
如此刘瑾赚足了圣眷和声望,也没少拿孝敬,对谷大用是非常满意的。甚至盘算着想把丘聚踢走,让谷大用掌了东厂。
却是万万没想到,一向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事事捧着他的谷大用也有不听使唤的一天。
今日谷大用竟绕过了他,直接向小皇帝禀报,经查江西南康县民吴登显等三家擅造龙舟,有谋反之嫌,遂籍没三家,解银九十三万两入京。
就这四五月间,山东河南闹旱灾蝗灾,江南闹水灾,山陕又查出粮草亏折浥烂若干,到处都缺银子的当口,谷大用送了银子来,小皇帝自然眉开眼笑,大大的夸赞赏赐了谷大用一番。
谷大用一跃成为深得天子信任的治国能臣,小皇帝也表示了要赋予西厂更多权力。
至于那造龙舟是不是江南端午旧俗,那三家人冤枉不冤枉,根本没人去管。
此番刘瑾半点儿功劳没捞着,更是半点儿银子也没捞到。
抄了三户人家,押解上京的银子才小百万两,不知道谷大用这厮吞下去多少!能造龙舟作端午之戏的人家,会是家里银子少的人家吗?
而且,江西还有那一位宗藩!那一位可是出了名的手面阔,四处撒银子的主儿,谷大用这一手,怕也是做给那一位看的,那一位岂能不双手捧银子上来。
想到少得了那许多银子,刘瑾这心啊,就想被针扎着似的疼。再想到谷大用跑去皇上那边卖好争宠,他更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这种种事搅合在一起,才让他怒砸了书房。
这会儿刘瑾宣泄够了,缓过气来,一瞪着大管家刘多福,那刘多福连忙跪下,膝行两步,磕头下去,颤声道:“小的该死,这就去领二十板子,再去查外头闹事儿的是哪些不开眼的,定让他们知道敢污蔑祖宗的下场……”
刘瑾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摆了摆手,见刘多福只顾着磕头,并不敢抬头看他那手势,便又是一阵恼火,喝道:“滚滚滚!”
刘多福忙不迭连滚带爬的出去了,两个跟着他办事的管事也趁机跟着“滚”了出去。
刘瑾的眼睛扫向管事刘多寿。
此人原是锦衣校尉,有些武艺在身上,又懂锦衣卫侦缉那一套,是刘瑾将牟斌弄下台后从锦衣卫中招揽的人,改了家奴的名姓,如今负责联系锦衣卫和东西两厂。
刘多寿到底行伍出身,可没有刘多福那样软蛋,他向前一步,躬身道:“经指挥使杨大人与小的排查,已经揪出三个形迹可疑之人,悄没声关起来了,并没打草惊蛇。小的是想着单一两个人做不成这么大的事儿,是否要继续筛下去,还请祖宗示下。”
刘瑾冷着脸道:“那边的事儿让杨玉去做。从今儿起,你去盯着西厂,谷大用,还有他手下留在京里的两个档头,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儿,我都要知道!”
刘多寿有些惊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后头的几个管事幕僚,虽说都算是祖宗的心腹,但这事儿也不是哪个都该知道的,果然见不少人都瞪圆了眼睛。
“祖宗……这……”他欲言又止。
刘瑾阖目喊了个身边干孙子的名字,那小内侍就口齿伶俐的将西厂在江西的所作所为和谷大用的表现说了一遍。
众人这才知道刘祖宗发火的真正原因,不少人心下一哂,不知道刘多福晓得自己给自己加的二十板子是白挨了,会不会气个七窍生烟。不过他到底有错,这板子也算不得冤枉。
刘多寿听那小太监说罢,心下已有了计较,低头寻思了片刻,方向刘瑾道:“毕竟是西厂的人,小的只怕还要向杨大人那边借些人手。”
刘瑾面色不虞,冷声道:“你也再去招募些得用的。杨玉那边的,想过来的,查清楚了便都收下。”
刘多寿有些诧异,却不敢多问,只应声下来,后退了两步,带着自己的两个手下退出去了。
刘瑾又点了两个幕僚,让写个平息外头逼婚的流言对策来,又让陕西籍的幕僚去北榜各省会馆,了解一下新科进士里未婚者家庭状况。
当初他是完全没把戴大宾的拒婚当回事儿的,想着把李经身后的人揪出来后,他照样能满足侄女的愿望。
但现在,外头闹成这样,就算戴大宾回来跪求,他也不会应了,如此便要好好再给侄女儿觅个良人。
领了任务的人陆陆续续走出了书房。
剩下几个就显得格外“没用”。在刘祖宗身边做事,不会阿谀奉承是肯定不行的,但是只会阿谀奉承旁的都不会,那也是吃不开的。刘祖宗很是求贤若渴爱惜人才呐。
有机灵的幕僚想着方才刘瑾的话,便往前一步,躬身道:“勿论西厂东厂,当初都是受过千岁恩惠的,如今大权在握,便只想着怎样向上,全然不思回报恩人,这既是他二人的凉薄,也是他二人的浅薄,然则,也是人之常情。”
见刘瑾慢慢喝着盅参汤,听了这番耍嘴皮子的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那幕僚便更往前一步,声音却压得低了些:“这东西二厂在谁手中,都免不了要为自己谋划,学生以为,莫不如将这厂抓在千岁您手中,还怕他们谁翻了天去。”
刘瑾将盖盅往旁边一撂,没好气道:“你倒是想得好,这是要把丘聚谷大用统统踢了,让你祖宗我去兼这两处督主?”
那幕僚忙道:“千岁日理万机,哪里还兼得过来那许多活计,学生是想,东厂有监督锦衣卫之责,那东厂又由谁来监督?更勿论西厂。没了监督,不免失控,不若另立一衙门,千岁亲领,不仅能行东西两厂之事,更有监督东西两厂之责……”
刘瑾斜睨了那幕僚一眼,“这衙门口,也是说立就立的?”
那幕僚揣度着刘瑾话音儿,便陪笑道:“太祖时只有锦衣卫,成祖时便添了东厂,到了宪庙时,又添西厂。这立与不立,哪里有什么祖宗法度,还不都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西厂,不也是千岁您一道折子,皇上就许了复立么。”
刘瑾微微阖上眼,从鼻子里哼笑一声,并未言语。
那幕僚心里更有底了,便又低声道:“您不是还让刘多寿那边多招揽人手么,人手总要有安置的地方,都放在府上,怕也不太妥当,容易落人口实,放在新衙门里,不是正好。也恰借这机会,查一查东西二厂。”
刘瑾这才满意一笑,道:“这也是个道理。”
那幕僚不由大喜,忙道:“那学生便下去写个条陈来,千岁再斟酌?”
刘瑾抬了抬眼皮,道了声“去吧”。
正这时外面有个管事毕恭毕敬报:“御马监张永张公公来访。”
刘瑾眼睛立时立了起来,没什么好声气道:“这老小子怎的来了?”后半句“他娘的来看祖宗笑话”生生咽了下去。
外面的管事战战兢兢的将帖子递了进来,手都哆嗦得几乎捧不住那薄笺。大管事二管事都被赏了板子,也由不得他们不怕。
刘瑾一把拿过,却见帖子中又附礼单,不由“咦”了一声,两根手指头弹了弹那单子,脸上慢慢扯出个笑来。
他挥挥手,呵斥道:“傻愣着什么?你张爷爷来了,还不赶紧前头花厅奉好茶去?!”
*
张永这二年有些发福,脸上一笑竟有点儿弥勒佛的样子,全然看不出这是曾是个领过兵剿过匪自己也能提刀砍贼的悍勇之辈。
“延德,作甚么这么客气呐!”刘瑾也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话里透着亲近。
张永笑道:“这不是有事相求老哥。”虽然知道左右并无旁人,他还是假意看了两眼,然后往前倾了倾身子,低声说了李旻的事儿。
刘瑾听罢,似笑非笑道:“这袭爵也好,府军前卫也好,你这御马监就能办了,怎的还来我这儿。”
张永一拍大腿,“这不是不托底,还是得请老哥给句准话儿。这些事儿,哪件敢不来老哥你这儿报备?那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刘瑾哈哈一笑,指着张永道:“你可别来捧我!”
听了两句奉承话,他叩着桌面,眯缝起眼睛,似是想了又想,终是一笑道:“这李旻是哪一个,我是半分也想不起来了。不过丰城侯家……”他咂咂嘴,道:“看不出,倒是有些家底儿的。”
便是他不提这茬,张永也是要说的,今儿就是奔着这事儿来的。
张永笑道:“李旻是个老实头子,也就是广东剿匪时候落点儿积蓄吧,丰城侯家那点儿破事儿你也不是不知道,那老太太,嘿,不提也罢,李旻这庶长子这次也是拿了全副身家出来,求个前程。”
“他想着烧香,却够不着老哥你这佛堂的门槛儿不是,便绕了几道弯子,到我这边了。老哥,你可别嫌兄弟雁过拔毛,哈哈,兄弟可是捡着顶尖儿的抬你这边儿来了,就求你一句准话,旁的都是兄弟我跑腿儿去办,余下的,总要给下面办事的小子们点儿甜头不是。”
刘瑾哈哈两声,道:“你瞧你,客气了不是。这点子小事儿,何必破费。哪儿能让你落不着呢。”
张永见他端了茶盏,便知道这事儿是允下了,方也端起茶盏来,撇了两下,嘿笑一声,状似无意打趣道:“我这不是怕叫丘猴子抢在头里么。老哥,这可有个先来后到,老哥既应了我,回头丘猴子那边给的银子再多,您只管同我说,可别反悔了,叫兄弟难做。”
丘猴子说的便是丘聚。丘聚少时瘦猴儿一样,就得了这绰号,如今早已不是昔日样子,却是猴精猴精的,宫里老人还是背地里叫声丘猴子。
刘瑾一听丘聚,眉头便皱了起来,道:“这里头还有他的事儿?”语气是淡淡的,却也不难听出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
张永像是才发觉说错了话似的,胖胖的腮帮子颤了颤,才干笑一声,道:“听说会昌侯孙铭走了丘猴子门路。我这不是……合计着那孙铭素来能敛财,为了几亩地叔伯、兄弟坑了个遍,这一遭不知道砸了多少银子过去,怕李旻这老实的穷鬼敌不过人家。”
刘瑾心里已是又狠狠记了丘聚一笔,发狠尽早收拾了丘聚谷大用两个不听话的东西,面上却不显,嗤笑一声道:“延德你几时这般胆小过?得了,老弟,把你那心搁肚子里吧,你既开了口,老哥我还能撇开你再应别人去?多少也就是这样了,还能让你贴补?笑话。”
张永便也哈哈一笑,说了几句凑趣的话,似是把这事儿圆了过去。
两人又扯东扯西说了些扯闲篇的话,刘瑾突然话锋一转,道:“万岁的意思,是派人往山陕边关仔细查一查粮仓草场,先头西厂去查过了,这次自然不能再去,便是我也要避嫌,司礼监内官监的人也不好去了。想来,当你们御马监出人去才妥当。”
张永原也想到这一处了,刘瑾的人虽查了天下粮草,捅出许多舞弊事,但这里头也绝对黑下不少银子。尤其是山西,兵部侍郎文贵口口声声修墩堡,那银子哪里是送去了边关,不少都流进刘瑾私囊,这事儿经不经得起查可不好说。
刘瑾既说想找个御马监的,便是想让他遮掩一二了。他既想借刘瑾的手收拾了丘聚,就预备着刘瑾给他找事儿了。
张永当下打了个哈哈,道:“若真从御马监出人,兄弟我自是要寻个谨慎稳妥的,好生给皇上、给老哥你办差,也不辜负了皇上与老哥对咱们御马监的信任。只是这事儿,是不是落在御马监却也不好说呐,一般派的外差,除却锦衣卫,便是东厂了……”
刘瑾斜了张永一眼,却不接这话,而是道:“我瞧着,罗祥这些年做事倒也踏踏实实的,这次差事若是他去了,都是老兄弟,回来也好给他安排哪个营的好去处,免得总说咱们得势便忘了旧人。”
张永愣了一愣,随即慢慢的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越发像弥勒佛了。
罗祥是丘聚插进御马监的,刘瑾这是要帮他拔出去。两人算是就对付丘聚达成了同盟。
“罗老弟委实有才干,怕只怕,他为人忒也直了些,不会转弯儿。到了边关,再叫那群武夫吃瘪,回头武将上折子哭诉,咱们面子上也不好看么。”张永笑眯眯道。
刘瑾掸了掸衣角,浑不在意道:“直有直的好处,精细。”
他不怕罗祥是丘聚的人便来查他的不是,他有的是手段让罗祥就范,没准儿,能借着罗祥这药引子收拾了丘聚呢。
张永点到为止,便也不再多说,拱了拱手笑道:“既老哥这样说了,这差事,御马监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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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李旻过继嗣子,设宴款待亲朋。
这席面自然不会是在丰城侯府摆的,不过是他的小小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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