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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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不,这可不是简单的事,光听‘鼻子’的话是不行的。不过,那个‘鼻子’确实值得别人仰视。”迷亭也以寒月先生那种玩笑似的语气说道。

    “你的论文什么题目?”几人中唯一比较严肃的主人问道。

    “题目吗?是《紫外线对于青蛙眼球电动作用的影响》。”寒月答道。

    “寒月先生真是名副其实,竟能想出这么有趣的题目。‘青蛙眼球’,有意思!虽然还没脱稿,但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和金田家说说这个题目,这主意怎么样,苦沙弥?”迷亭揶揄道。

    对于迷亭的胡扯,主人并不理会,他接着向寒月问道:“这个研究不好做吧?”

    “确实如此,这个课题可不简单。就说青蛙眼球吧,它是种光学球面体,构造很复杂。所以我得做各种实验来研究。要想实验,我还必须得先造出一个圆玻璃球。”

    “玻璃球?这也不难办啊,玻璃店里不是有的是吗?”主人说。

    “那不成,不成。”寒月说道,同时将胸挺了挺,“其实,圆、直线之类的不过是几何学上的概念。要知道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真正符合几何定义完美的圆和直线的。”

    “既然这东西都不存在,那你还弄个什么劲儿啊?”迷亭说道。

    “我想先制造出一个差不多的球,以便用来实验。因此自打前几天开始,我就着手在做了。”寒月说道。

    “结果怎么样?成功了?”主人问道。显然,在他眼中,这不是什么难事。

    “弄不出来的。”寒月先生说道,但紧接着又发现这话有悖于之前的话,于是解释道,“不是那么容易的。要一点一点地去磨,这边半径长了我就磨这边,那边半径长了我就磨那边,最后总算弄出来一个,别提多费劲儿了。可惜啊,总体上还是没那么圆。于是,我又接着磨,磨来磨去,圆是够圆了,但大小又不够了。最开始时,大小犹如个苹果,后来磨成了草莓,最后竟然变成黄豆大小。唉,可就算只有这么大,圆度还是不够。就这样,从今年正月开始我就没闲着,已经磨了六个玻璃球,但没一个成功的。”寒月先生说个没完,也不知真假。

    “在哪儿磨的?”主人问道。

    “学校的实验室里。除了中午吃饭的时间,我从早上一直磨到晚上,这可是件费劲儿的事。”

    “哦,怪不得呢,你最近总是嚷着忙,原来都是因为这个玻璃球的关系啊,怪不得周日都见不到你的踪迹。”

    “可不就是这样吗?我一天到晚没有闲着的时候,所有时间都耗费在磨玻璃球上了。”寒月先生说道。

    一旁的迷亭先生也说:“你这正应了那句戏文‘磨球博士混进来了’。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个鼻子太太看到你这么努力,估计会感动的吧。这倒使我想起一事,前几天我有事去图书馆,在门口正好遇到了老梅先生。要知道他已经毕业了,竟然还来图书馆,真是难得。于是,我连忙说道:‘像你这么努力,实在难得。’谁知这位仁兄做了一个怪脸后说道:‘我才不是来这儿用功的呢,不过是来借个厕所。刚才经过门口,正好想小便。’听见他的话,我俩都笑了起来。可以说,与你相比,老梅先生正好是个反面例子。这么有意思的事写进《新撰蒙求》[71]里也不过分啊!”

    “你总这么没完没了地磨也不是办法,到底何时才能成功呢?”主人向寒月先生问道,语气颇为认真。

    “看样子差不多得十年。”寒月答。可见,与主人相比,他的沉稳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十年?你还是快一点儿吧,早磨完早完事。”主人说道。

    “十年都是快的了,如果情况不好,二十年也是有可能的。”寒月答道。

    “这情况可不妙,要想当上博士,怕不是那么容易的。”迷亭插嘴说道。

    “我也知道,可是,要想完成这个重要的实验,就得成功地磨好这个玻璃球。我也希望对方能够早日安心呀!”过了一会儿,寒月又得意地继续说道,“不过,金田家那边也了解这个情况。几天前,我已经告诉他们我在磨球了。所以,各位也请安心。”

    刚才三人的谈话都落入了女主人的耳中,虽然她听得不大明白,但并不妨碍她提出疑问。她说道:“听说上个月,为了避暑,金田一家全都去大矶海岸了,对吧?”

    显然,寒月先生无法应对女主人的问题,于是装疯卖傻地答道:“奇怪,还有这回事?”

    迷亭先生总能见缝插针,无论是话题中断的时候,还是羞于启齿的时候,他都能抓住机会插科打诨。他说道:“这可真逗,你前几天竟能见到上个月去了大矶海岸的人,真神奇。这就是因为相思太甚而产生的神交吧?这现象倒也常见。冷不丁一听,似乎和梦话差不多。不过就算如此,与现实相比,这梦的真实性恐怕更甚。我想夫人之所以会感到奇怪,可能是因为在嫁给苦沙弥之前,并没有经历过彼此相思的过程,对于恋爱的滋味一无所知的关系吧。”

    “嘿,你真是小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有什么凭据吗?”女主人打断迷亭的话说道,语气颇为不满。

    “谈恋爱吗?好像你体验过一样。”一旁的主人也附和起自己的妻子,对迷亭嘲讽道。

    “唉,我可有不少风流史呢。但是不管怎么说,都已经是旧闻了。所以你们没有印象也很正常,对吧?事实上,我之所以这么大年纪还保持单身,都是因为失恋的关系。”说完这话,迷亭向四周扫了一眼,众人的表情都落入了他眼里。

    “哈哈哈,可真逗。”最先笑出声的是女主人,主人也附和道:“真能胡说八道。”说完把脸转向了窗外。

    接这话茬的只有寒月先生,他笑眯眯地说道:“来,把你这些旧闻说说,给我们这些晚辈长长见识。”

    “我的那次恋爱啊,可神秘了。如果小泉八云[72]先生能够听到,一定会叹为观止的。不过可惜,这事我至今无人可诉,因为小泉先生已经离世了。但是看在大家如此热情的面子上,和你们说说倒也无妨。但是既然你们想听,那就不能半途而废,非得听我讲完不可。”迷亭先生这样嘱咐道,然后正式开始讲道,“我想想,这是多久前的事来着?几年前?……哦,姑且算作十五六年前吧,要不太费事了。”

    “胡说八道。”主人说道,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

    “您这记性,可真是不咋地。”女主人也讽刺道。

    看来,迷亭先生的嘱咐只入了寒月先生的耳朵里,唯有一声不吭的他似乎急切地想知道故事接下来的走向。

    “某年冬天,差不多就是这季节。我从越后国登上蛸壶岭,中间经过了蒲原郡笋谷,接下来打算去会津……”

    “看看你走的这些地方,真是古怪。”主人打断道。

    “多有意思啊,你别打岔,好好听着。”不喜主人打岔的女主人说。

    迷亭继续讲道:“当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岭上除了一间茶馆什么都没有。那时我饱受饥饿和口渴的折磨,再加上迷路,所以,只好去敲茶馆的门,并在门外大声说出了自己当时的处境,希望可以在那儿借宿一夜。还好对方十分通融,对我的处境表示理解,并大方地请我进屋。可是,当那个拿着蜡烛的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下子就哆嗦了起来。也是从那时开始,我了解了恋爱的魔力,真是妙不可言!”

    “一个漂亮的小姐哪里会居住在深山里呢?真是胡说八道。”女主人插嘴道。

    “那姑娘梳着非常典雅的高髻。无论她是在深山,还是在海边,我真希望你能有幸一睹她的芳容,夫人。”

    “嘿!”对于迷亭的胡说八道,女主人简直无言以对。

    “请让我接着讲吧。进了屋子后,我和这位小姐以及她的父母在一个房间的地炉旁围坐一圈。这房间差不多有八叠大,地炉就在房子中间。对方询问我是否饥饿,我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说道:‘无论是什么,请赶紧给我点儿东西填填肚子吧。’于是,那位小姐的父亲吩咐道:‘煮炖蛇饭吧,难得有客人临门。’接下来大家要仔细听了,我要说说我是怎么失恋的了。”

    “我们听得够认真了,迷亭先生。不过当时不是冬天吗?而且还是在越后国,蛇这种东西怕是不多见吧?”寒月疑问道。

    “这故事颇具诗意,所以尽管你的话有道理,但也不能太顽固了。镜太郎[73]的小说里还过,雪里能爬出螃蟹呢。”迷亭说道。

    “是这么个理儿。”寒月先生说道,又开始洗耳恭听了。

    “我总是专门吃一些奇怪的东西,例如蚂蚱、蚰蜒、蟾蜍等,我基本上已经吃到不想再吃了,我这点在当时还挺出名。不过我还真没吃过蛇饭,对我来说,这东西还挺稀奇。所以,听见老爷子的话,我连忙答道:‘真不错,谢谢您了。’于是接下来,老爷子拿出一口锅,放进去了一些米,又搁在地炉上煮了起来。在那口锅的锅盖上有很多孔,差不多有十个,大的小的都有,古怪得紧。而且透过这些孔,不停地冒出一些水蒸气。当时我想:‘这些乡下人真不容易,竟然有这心思,不佩服他们都不行。’突然,老爷子站起来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我不甚清楚。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回到了地炉旁,手里还抱着一个大大的铁笼子。他将铁笼子放在地炉边,我看到里面有很多蛇,都可长了,一条条地缠绕在一起。”

    “别说了,恶心死了。”女主人说道,眉毛都皱了起来,成了一个“八”字。

    “这段必须得说,要不你们就不明白我是怎么失恋的了。然后,老爷子一手将锅盖拿起来,一手将几条蛇抓起来扔进了锅里,接着又把锅盖盖上了。对于任何事,我都不甚在乎,然而此时此刻,我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太吓人了,还是别说了。”愈发害怕的女主人说道。

    听见这样的话,迷亭得意的神色愈浓。他接着说道:“忍忍吧,马上就要失恋了。后来没过多久,大约连一分钟都不到,锅盖的孔里一下子伸出了一个蛇头。这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心想,脑袋出来了,真厉害。然后很快的,蛇头接二连三地从锅盖上的孔中伸了出来。最后,这些蛇头围满了整个锅盖。”

    “这些蛇干吗伸出脑袋呢?”主人问道。

    “这些蛇当然想爬到外面去,因为锅里已经热得不行了。后来又等了一会儿,老爷子说道:‘往外拽吧,时候差不多了。’然后,答应了一声的老太太和小姐就开始抓着蛇头往外拽。就这样,蛇头拖着长长的蛇骨被拽了出来,而蛇肉则留在了锅里。”

    “‘没骨头’的蛇,也可以这样说吧。”寒月说道,脸上笑眯眯的。

    “确实是‘没骨头’的蛇,看看这办法,真是巧妙。接着锅盖就被打开了,然后又花费了一些时间,将米饭和蛇肉用勺子搅拌在了一起。在此之后就告诉我可以开饭了。”

    “你吃了?”主人问道,语气颇为冷淡。

    “太恶心了,一会儿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快别问了。”女主人一边说一边撇了撇嘴。

    “有机会你一定要尝尝,夫人,你这么说纯粹是因为你不敢吃这蛇饭。那味道,别提多美味了。哪怕一辈子只吃一次,也算不枉此生了。”

    “吃这种东西?我才不干呢,恶心死了。”女主人说。

    迷亭接着讲道:“吃饱喝足后,浑身暖和的我满足地欣赏着那位小姐美丽的容颜。后来,他们说:‘快去歇息吧。’我也没有客气,因为这一路实在太累了。于是,也顾不上该有的礼貌,躺下便睡着了。这一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

    “然后呢?”急于知道下文的女主人催促道。

    “然后?然后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就失恋了。”

    “您做什么了?很无礼吗?”女主人接着问道。

    “事实上,我没做任何事。早上醒来后,我拿出香烟来吸,同时眼睛不经意地望向了窗户外面。结果看到一个光头正在露天洗手池那儿洗脸呢。”

    “谁啊?是那老爷子?还是老太太?”主人问道。

    “当时,我也没看清,不知道是谁。所以,我花费了点儿时间就在那儿等着,终于等到那人把脸转了过来,结果着实吓了我一大跳,你猜那是谁?竟然就是那位小姐,亏得昨天晚上我还那么爱慕她呢。”

    “那小姐不是梳着高髻吗?这话你刚才可说过的。”主人质疑道。

    “昨晚确实是梳着非常漂亮的高髻,但是今天早上,那个光头也确实是她。”

    “开什么玩笑。”主人说道,同时像以往那样抬头看向了屋顶。

    “确实够古怪的,我当时也这么想的。所以,我心里很是震惊,继续从远处小心地打量她。然后发现她洗完脸后,随意地拿起一顶放在石头上的假发戴在了头上。接着,她就进屋了,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看到这里,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是无论如何,我终究是失恋了,这让我非常遗憾。”

    “竟有这种失恋,这么儿戏。寒月,你可得把迷亭的话听到心里去。要向他好好学习,以他为榜样,就算失恋也能这样兴高采烈的。”主人对着寒月先生评论了一番。

    “如果那小姐不是个光头就好了,迷亭先生恐怕会更加兴高采烈。因为这样一来,迷亭先生就可以把她娶到东京来。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小姐到底是个光头,真是太遗憾了。不过我好奇的是,那位小姐还如此年轻,为何会成为光头呢?”寒月先生说道。

    “这事我也琢磨过,估计是因为吃了太多蛇饭。要知道,蛇饭可是种上火的东西。”

    “那您岂不是很幸运,同样吃了蛇饭,您却没什么问题。”女主人说道。

    “我是没变成光头,可是从那时开始,眼睛就不大好了,成了近视。”迷亭一边说,一边摘下金丝眼镜用手帕擦了起来。

    隔了一会儿,主人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刚才说这事颇为神秘,我怎么没觉得呢?”他的语气颇为认真。

    “最神秘的是那假发的来历,我琢磨了很久也没搞清楚。是买的?还是捡的?”迷亭一边说,一边将眼镜重新戴了回去。

    “简直和听了段相声差不多。”女主人评论道。

    我原本以为,这一通胡说八道后,迷亭先生应该已经无话可讲了。但事实上,这家伙一刻消停的时候都没有。似乎他的天性就是如此,除非用东西堵上他的嘴。接着,他对寒月先生说了一段类似忠告的话:“对我来说,那次失恋的经历确实很痛苦。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当时我没小心观察,反而迎娶了她,那岂不是要一辈子对着一个光头?想想都后怕。结婚这种事,在紧要关头常有一些隐秘的毛病暴露出来。所以寒月,你最好还是安心磨自己的玻璃球吧。千万别来个什么朝思暮想、神魂颠倒,那纯粹是自寻烦恼。”

    对于这番话,寒月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事实上,他是故意装成这样的。他说道:“安心地磨我的玻璃球吗?我也想这样。可无奈的是,对方不答应啊!”

    “也对,你这情况不比那位为了小便才进图书馆的老梅先生,对方总是不会放过你的。不像他,可笑死了。”

    “老梅先生发生什么事了?”主人的兴趣被勾了起来。

    “这事也没什么,这家伙在静冈的一个旅馆住过一夜,这旅馆好像叫什么东西馆,里面有个女店员。就是这么一夜,谁承想这家伙当晚就跟这位女店员求婚了。对于任何事,我都不甚在乎,但是与这家伙相比,我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不过,他能向那位小姐求婚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这位夏子小姐不但负责照顾老梅的房间,而且长得也很漂亮。”

    “这还没什么可奇怪的?和你那岭上的事儿相比,这事简直没什么差别。”主人颇为认真地说道。

    “确实没什么差别,事实上,我和老梅先生都是一样的人。不过他虽然向夏子小姐求婚了,但不等对方回答,他就忽然冒出个想法,想吃西瓜了。”

    “什么?”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主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不仅是他,就连女主人和寒月先生也是歪着脑袋感觉莫名其妙的。但迷亭可不管那么多,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夏子小姐被老梅叫来,询问静冈是否有西瓜。夏子小姐答道:‘有的,虽然静冈不大,这东西还是有的。’接着她就端来了一个盘子,里面堆着很多切好的西瓜。就这样,老梅一边等夏子的回答,一边将所有西瓜都吃进了肚里。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开始肚子疼了,此时夏子依然没给出什么答复。所以,老梅只得哼哼唧唧地忍着。后来,夏子小姐又被他叫了过来,因为他肚子一直在疼。他询问对方静冈是否有医生,夏子小姐答道:‘有的,虽然静冈不大,医生还是有的。’于是,她又为老梅请来了一位医生。这医生的名字十分有趣,好像叫什么‘天地玄黄’这类的。总之,好像是从《千字文》里找来的。老梅在第二天早上就痊愈了,然后心里十分愉快的他也要离开旅馆了。在走之前,夏子小姐又被他叫到了跟前,询问她是否答应他昨天的求婚。然后夏子答道:‘虽然静冈不大,但西瓜和医生还是有的。不过即便如此,只过了一晚上就答应别人求婚的,还真是没见过。’她笑着说完就离开了,之后老梅再也没见过她。就这样,老梅先生和我一样也失恋了。而且除了去小便,他也从不去什么图书馆。仔细想想,这就是所谓的红颜祸水吧。”

    “这话倒是真的。”主人罕见地搭话道,“前些日子我看了缪塞[74]的剧本,书中人物引用罗马人的诗句说道:‘与羽毛相比,更轻的是尘土;与尘土相比,更轻的是风;与风相比,更轻的是女人;而与女人相比,再没有更轻的了。’听听这话,多么形象啊!再没有比女人更差劲儿的了。”

    主人在这方面大放厥词,另一面的女主人却不认同他的论调。她说道:“听听你那话,轻浮的女人差劲儿,可是与之相比,蠢笨的男人又好到哪里去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蠢笨?”主人问道。

    “就是你那样蠢笨的,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蠢笨?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这是事实,你还要否认吗?”主人两口子吵了起来,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可吵的。

    一旁的迷亭洗耳恭听,兴致颇浓。然后,他说道:“看看,这就是夫妻关系的真实反映,就像你们一样,满面怒气地大声争吵。如果是以前那种老式夫妇,估计一点乐趣都没有。”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是赞扬?还是贬低?谁知道呢?其实,说完这话就差不多了,但他却没有适可而止,而是接着解释道:“在过去妻子敢顶撞丈夫?她们可没这个胆量。不过我可不喜欢这样,因为那简直就等于娶了个哑巴。最好的还是像夫人这样的,敢说丈夫蠢笨这种话。如果找了个只会顺从的妻子,那多无趣啊,还是偶尔能吵吵嘴的比较好。不要像我母亲那样,只会在我父亲面前顺从地说什么‘遵命’或‘是’之类的。而且更可怜的是,虽然他们已经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但从没一起出去过,只有去寺庙给祖先扫墓时例外。不过这倒也有些好处,祖先墓碑上的法号倒是被我母亲背了个滚瓜烂熟。在以前甚至还不允许男女交往。我小时候是绝对不会发生寒月先生这种事的,不但能和心上人一起奏乐,还能来个什么神交和梦里相会之类的。”

    “这确实可悲。”寒月说道,同时行了个礼。

    “确实可悲。而且与现在的女人相比,那时女人的举止并没有高雅到哪儿去。与现在那些德行放浪的女学生相比,过去的女人似乎还要更厉害些。”

    “真的?”女主人问道,语气颇为郑重。

    “当然是真的,证据在那儿摆着,我可不敢胡说八道。苦沙弥你还记得不?以前不常拿女孩儿来买卖吗?就放在篮子里用扁担挑着,和卖冬瓜没啥区别。那时候咱们也不大,差不多五六岁吧。对吧?”迷亭向主人问道。

    “我可不记得这种事。”主任答道,语气颇为冷淡。

    “静冈确实有这样的事,至于你老家那边,我倒不敢肯定。”迷亭说道。

    “真是想不到……”女主人低声嘟囔道。

    “真的?”寒月先生也发出了疑问,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可没说假话。我小时候,也就六岁那样吧,和父亲一起去散步时就曾遇见过,我父亲还曾打听过价格。当时,我们从油街去往通街时,听见街对面有人在吆喝‘卖女孩,卖女孩’。我们是在二道街的街口的一家绸布店的门口遇上这个人的。那家绸布店的店名好像叫什么伊施源。在静冈,这可是家有名的大店,光店面就有十间。那店面装饰得很漂亮,直到现在还有呢。申兵卫是此店的经理,他整天坐在在桌子前面,那脸耷拉的就好像刚死了亲娘一样。他旁边还有个伙计,叫阿初,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阿初好像是云照大师的信徒,又黑又瘦,好像长时间只吃素面一样。除此之外,在阿初旁边还有个学徒阿长。这家伙岁数不大,但整天满面愁苦,就好像昨天遇上了火灾似的。在阿长旁边的是……”

    “你还要不要讲卖孩子的事了,这绸布店的事还没完没了了。”主人打断道。

    “哦,对,卖孩子的事,我要讲的是这个。不过这家伊施源的绸布店还是有很多故事的,而且十分有趣。但是现在,我们还是先说卖孩子的事吧。至于其他的,先抛开不论。”迷亭说道。

    “卖孩子的事也先抛开不论了吧。”主人说。

    “那可不行。这事可不是说不讲就不讲的,要知道为了对比今天的女人和明治初年前后那些女人的区别,这事可是很值得参考的。言归正传,那人贩子看见正经过伊施源门前的我和我父亲后,开口说道:‘这位爷,买个女儿孩吧,这些剩下的我算您便宜点儿。’他一边说一边将扁担放下,擦起汗来。他身前身后各有一只篮子,里面各装了一个差不多两岁的小女孩儿。我父亲答道:‘便宜点儿吗?这我倒可以想想。这是最后两个了?还有其他的吗?’那人说道:‘没有了,只有最后两个,您挑一挑吧。其他的都卖完了,真是不好意思。’说完双手抱着其中一个送到我父亲面前,那模样简直和卖冬瓜没什么区别。我父亲则敲了敲女孩儿的脑袋,发出咚咚的声音,然后说道:‘声音不错。’”

    “在此之后,两人就开始讲价钱。等价钱谈妥了后,我父亲问道:‘买一个倒也没什么,但质量不会有问题吧?’那人贩子连忙保证:‘没问题的,绝对没问题。这是前面篮子里的,一直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肯定不会有问题。至于后面的那个,我倒不好保证,因为毕竟我后面没长眼睛。所以,如果您想要的话,那个还可以再便宜一些。’直到现在,我依然没忘记当时的谈话。虽然那时还很小,但我却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对于女人这种东西,必须时时小心谨慎。这种贩卖女孩而的行为不可谓不野蛮,不过好在此时已经是明治三十八年,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像那种说法,什么因为后面没眼睛,所以无法保证后面女孩儿的质量,也再不会出现了。所以,我认为在德行上,现在的女人真是进步颇大,这都有赖于西方文明。你怎么看,寒月先生?”

    回答问题之前,寒月先咳嗽了一声,听起来颇为郑重其事。然后说道:“最近在很多场合里都能看见女孩儿们在自我推销,例如放学回家的路上或者什么演奏会、慈善会、游乐会上。她们似乎在说:‘哦,您买了我吧,快买了我吧!’因此再也不需要像以前那样搞些下流手段了,非得雇一些不会卖菜的人喊什么‘卖女孩了,卖女孩了’。其实,出现这种状况再正常不过,因为人有了更好的独立性。面对这种状况,岁数大的人多加指责,但事实上,这完全是庸人自扰。要知道,这完全是文明发展的大势所趋。这种现象在我看来是件好事。而且在质量方面,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所以无须说那种蠢话,什么在买的时候敲敲脑袋,问质量如何。当今社会如此复杂,如果做什么事都要那么麻烦,那可就永无尽期了。估计到了五六十岁都无法婚配呢。”寒月先生故意用沉稳的声音这般道来。作为二十世纪的青年,他可谓当之无愧,这番论调与当代的潮流十分相符。此时,他正抽着敷岛牌的香烟,说完后就将一口烟雾喷向了迷亭先生。

    要想让迷亭先生退缩,仅靠这一口烟雾显然不够。他开口说道:“就像你说的那样,现在的这些小姐夫人们着实让人钦佩。就算在骨头里,她们都有一股很强的自尊心,因此想让她们屈从于男人,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我家附近有所女校,就拿那里的学生为例吧,真是厉害得紧。知道单杠吧,她们竟然还能练那东西,而且穿的是男人穿的那种窄袖衣服。真是厉害!通过楼上的窗户我能将她们做体操的情景收入眼底,每当此时,古时希腊妇女的形象就会浮现在我心头。”

    “嘿,希腊又来了。”主人毫不客气地说道,嘴角的笑容颇为讥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但凡给人美感的基本上根源都在希腊。对一个美学家来说,谁也不能把他和希腊分开。当我欣赏那些女学生做体操时尤为如此。当我看到她们黑黑的皮肤时,埃古诺黛丝的故事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迷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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