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悲翁-《汉魏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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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她冻得通红的双手双脚,心疼极了。

    “家夫猥蒙屯田都尉,犯法当死,妾身蔡氏,固不当求法外开恩,然实感董君娶幸不弃之情,故忤逆前来,请为解罪,求司空念妾孤老之身,且宽宥家夫……琰已二失其夫,无愿再复失董!妾身死罪!”

    蔡琰慷慨悲凉的喊声传遍了筵席每一处角落。

    后来我才听说,蔡琰所嫁董祀,原是屯田校尉,掌管一方军士屯田事宜。因军国多事,刑法为苛,曹操北征后期,治田政绩不佳,供粮不济,故为咎责问罪。

    蔡琰泪如雨下,声音清晰,却饱含深情,携着不少悲痛之调,满座之客,皆为之改容。

    不知为何,看着蔡琰这身与曩者截然相反的束容,我脑中昏昏沉沉,浮现的竟是而立之年的曹植,身戴枷锁,披头散发,赤脚而跪,满面泣痕。我猛一回神,却见曹植仍旧是少年模样,稳坐在他父亲曹操的侧席,目光全在蔡琰身上,若有所思。

    从容旁观客,应料想不及,将来有一日,己身也当如此狼狈卑微模样吧?

    荀攸笑道:“曹公,前不久雨中来了位湿漉漉的女公子,缘何今日雨中又来了位湿漉漉的‘新妇’呢?霖雨碎靡,大厦可庇,以攸观之,明公恩泽广润如沐,亦可号令天时,其云散雨霁,复以白日耀之矣!”

    荀攸一语双关,不仅替蔡琰求了情,还令曹操闻言甚悦。

    “夫人所述诚足可悯,然孤文状已下,若因夫人之故而废,法不信于天下,如之奈何?”

    蔡琰再拜:“明公厩中马匹,数以万计,熊罴武士,赳赳成林,何吝一骑千里之马,而不济垂死之命乎?”

    原本董祀便罪不至死,众将顺势纷纷求情,曹操遂收死罪令,改从轻发落。

    生死,果真只在君主一念间。

    偷眼瞄着曹操,昨日温存不复,我似乎已对“臣”这个字的本意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谢司空盛恩!”蔡琰转悲为喜。

    曹操顿了顿,又细声问道:“孤闻夫人家先多坟籍,而今犹能忆识否?”

    蔡琰平心静气地回答道:“吾家旧时坟典原本,不可计数,然悉以初平赠王公之孙粲。至于昔日亡父所赐副本四千许卷,尽经流离,罔有存者。今可诵忆,不过四百余篇耳。”

    曹植忽然很难得地兴奋叫起来:“王粲?可是那荆州王仲宣?令尊藏书果真尽在此人手中?”

    “植儿,不可无礼!”

    曹操作思忖状:“唔——王粲,孤有印象,乃汉故司空王畅之孙,昔在京洛颇负神童之名。夫人既能诵记四百余篇,良可贵也。今当遣十吏就夫人写之,不知夫人可得暇否?”

    蔡琰恭敬复礼:“司空有命,不敢不从,况司空恩赦家夫,妾身当竭力为司空效能。然妾闻男女之别,礼不亲授。乞给纸笔,真草唯命。”

    我突然有些怀疑曹操赦免董祀的动机。

    曹操慨然,眼神示意罢:“赐夫人头巾履韈,看座——”三五侍婢唯从。

    蔡琰连忙道:“罪臣之妇,不敢据尊位。”

    “夫人无须多礼,今日孤宴请宾客,本当为夫人设一席。”

    曹操笑着抿了口酒,招呼着乐舞续演,蔡琰遂与侍婢往内室梳洗着履。

    宴会恢复之前的热闹,众人喧哗声再响起。我实在困倦得不行,听着催眠的乐府铙歌,几欲闭目打盹,却被曹操忽而击案一掌吓醒。

    乐府铙歌戛然而止,文武众臣皆愣住,面面相觑,不知何由。

    曹植左顾右盼,倏而,厉声喝道:“乐官,何人教汝奏此歌诗?”

    一个高冠乐师从笙笛管乐队伍中灰头土脸爬出,伏地叩首:“小人该死,小人不知,望司空恕罪!司空恕罪……”

    我一脸懵然,只见曹操摁着太阳穴不耐烦道:“罢罢罢!《思悲翁曲》,亦是孤自选入铙歌的,退下罢!换另一凯旋之曲……”

    “请司空点目。”

    曹操闲逸地坐着,不知喜怒地沉思良久,忽而发言道:“可为《将进酒曲》,作之。”

    “唯——”

    蔡琰这时恰从内室走出,听罢那三字,她脸上分明变色,可旋即又恢复如初。

    我不晓律吕,乐府牌调我是不知,但《将进酒》对后世任何一个大学生来说,可谓再熟悉不过了。宴饮之欢,恰巧应景,那与之所对的《思悲翁曲》,应是消极之乐,难怪曹操会动怒。

    可是,杨夙最喜欢的诗人是李白,尤其是以乐府旧题作的一首《将进酒》。而蔡琰上次同我说起的“天生我材必有用”,正是出自那儿。

    如今蔡琰要听着这首汉乐府铙歌,笑脸以应众人,岂不是重揭伤疤,心如刀割?于她而言,该是怎样的折磨,我不知道。可对我而言,在知道杨夙的往事后,还要看着满殿的曹家人,在《将进酒》曲中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简直令人双拳紧握,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

    可蔡琰很快便出席行礼,对曹操说道:“妾尝从先父学乐知律,略通琴箫,请为司空吹《将进酒曲》,以助宴饮之兴。”

    曹操似乎很吃惊,但很快便打住,他点了点头,挥一挥手,乐官们便捧上一支短箫。

    于是蔡琰礼谢众宾,申礼自持,竖起短箫,在其他管弦的伴乐中,悠悠扬扬开始演奏《将进酒曲》,她的气流稳长,从低亢到高昂,格调流宕,全然不似柔弱女子能吹出的宴饮激乐。

    有幸听到汉乐府古曲,我对李白《将进酒》中的豪迈飞扬之情的理解,更上一层。

    可是,为什么我在这般欢乐的曲调中,听出了怅惘和绝望?时过境迁,昔日故人,是多么威风恣意,后来又是多么凄惨悲凉。

    蔡琰仍旧是淡漠的神色,淡漠得让人心寒。能在箫声中传递如此慷慨悲凉的心境,却在表面上不起丝毫波澜,是何等隐忍的人物!是历经了多少纷纭世事的乱世佳人!

    曲罢终了,许多曹营老将都沉默不语,而曹操更是低垂着眼,眉目间,尽是隐晦的哀思,与无限的疲惫。

    这首《将进酒曲》,在杨蔡曹之间,一定有特别的故事。

    我悄声问郭嘉:“先生,杨夙当年……是否常在军旅吹箫?而且吹的就此曲?”

    郭嘉抿了口酒,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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