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悲翁-《汉魏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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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努力地忘却失去挚友的哀伤,开始全身心投入郭府修课习业的日常。

    郭嘉给我制定了严格的习业计划。

    早起练剑仍旧是必须,不过实话说,我的拙劣剑术还比不上郭嘉这个文弱的谋臣。唉,谁叫这个时代“君子六艺”是必修之业呢。开始几天,只叫我诵读本朝各种典章制度,弄清各种官职名称以及奉邑几何;然后便要读熟本朝律法,学会甄别刑案;最后才能接触军规军纪,学着抄录文书。

    “字写得不错,可惜慢了些,卿可自问,当世谁愿辟汝作记室?”

    “先生,我都可以学嘛!”我歪着脖子傻笑,“缨儿只愿做郭祭酒的记室。”

    “贫嘴,该罚!”

    郭嘉虽没奢望我能学得有多快,但在教导方面却是一位严师。他平素与人谈笑风生,可一旦言归正传,便端正地像个老谋深算的世儒。

    原本想着,我崔缨文科出身,虽然学武不行,但背书记忆还算可以呀!

    可事实上,光背书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因为行军用兵,还是要脑子灵活,善于应用所学,我好像……真不是搞兵法的这块料,没有任何实践经验,怎么学都像纸上谈兵。

    “人皆谓汝郭奉孝‘体通性达’,殊不知君乃‘外儒内法’,深谙治人之道呢!”我撅起嘴,撂下笔杆,伸了伸因为抄写一天而酸痛的腰,跟郭嘉怄气道。

    “姑娘确实较叔夜逊色许多,”郭嘉笑着摇了摇头,“当年他像你这般大时,已能参透古今兵法丛书,领悟布防之机妙了,叔夜可是天生的将帅之才……”

    我暗暗地吐舌。

    哦,晓得咯,我哪能跟杨大才子比,人家来玩这场三国游戏,简直跟开挂无甚区别嘛。

    只是勤能补拙,为了郭奉孝,为了将来的前途,我什么苦都能吃。

    遂白日埋头苦读,夜夜新添灯油,在微茫火光之下请教郭嘉军政之事。

    十数日后,司空府新令出,正是封赏功臣令:

    “昔赵奢、窦婴之为将也,受赐千金,一朝散之,故能济成大功,永世流声。吾读其文,未尝不慕其为人也。与诸将士大夫共从戎事,幸赖贤人不爱其谋,群士不遗其力,是以夷险平乱,而吾得窃大赏,户邑三万。追思窦婴散金之义,今分所受租与诸将掾属及故戍于陈、蔡者,庶以畴答众劳,不擅大惠也。宜差死事之孤,以租谷及之。若年殷用足,租奉毕入,将大与众人悉共飨之。”

    这封赏事,也暗藏玄妙,但落我眼里只觉可笑。曹操令由己出,可司空府竟消多日方誊出表文,传令各府,听闻还要捷书快马抵达许都,等候朝廷回奏。戏都是做给自己和百姓看的,当今天下,许都哪还有什么览折的皇帝呢?

    曹操帐下二十余人尽皆封侯增邑:尚书令荀彧增邑至二千户;军师荀攸增邑四百,并前七百户,转为中军师;军师祭酒郭嘉表为洧阳亭侯;夏侯惇增邑千八百户,并前二千五百户;曹仁封都亭侯;曹洪拜都护将军;张辽封都亭侯;于禁增邑二百户,并前千二百户……

    洧阳亭侯,洧阳亭侯……洧阳……未央……今日始觉此封号如此不佳。

    封赏之令既下,曹操于建章台设席大宴百官,是日初晨,门楼下,我端着手,趋步跟从郭嘉前往赴宴。拾级而上建章台,殿内宴中除了文武百官,更有诸位得宠的公子。我端手低头,侍坐于郭嘉傍侧,抬头便与曹植四目相对。

    数日不见,曹植的精神状态愈发差了。

    刚离开曹府不久的时候,便听闻孙姬之子曹上染了流感,府吏告诉我,昨日午后人便没了,而曹植那自幼体弱多病的胞弟曹熊,也发了高烧,已昏迷三日不醒。曹熊是卞夫人最小的儿子,此刻卞夫人,只怕已在床头垂泪到天明。刚经历曹整出养之痛,又历异胞兄弟早殇之哀,曹植心里,肯定很不好受吧。

    可如今高台上的曹操,仍旧强颜欢笑,继续操办着这场约定好的封侯庆宴,而群臣亦是神情自若,可见曹操并未将公子上的丧事外传。

    我将这些事悄声告诉郭嘉时,郭嘉并不意外,并准了我去内府探望的请求。看来,这几日发生的事,他都知道。

    而当我悄声说出曹熊早夭的历史时,他只是满是怜悯地望着高台上,那个举樽与群臣共飨的曹公,不觉间已有一滴清泪滑过郭嘉鬓角。

    郭嘉任何一个异样的神情都逃不过曹操的眼睛,曹操只笑问:

    “奉孝,何故如此?”

    郭嘉笑答:“世人多畏病,南方有疫,吾往南方,则不生还矣。春夏之交,邺城流疫盛行,曹公可要多添厚衣。”

    曹操闻言大笑,向郭嘉举樽问道:“既是如此,奉孝,孤这北地,可保汝一生无虞!如今河北已定,区区南人传来的疾疫,何足可惧?”

    郭嘉抿嘴,拱手进言:“话虽这般,然嘉犹望曹公,早日惠施仁政,力挥王师,克定蛮荆。荆襄九郡,四方通衢,得之则江东无忧矣。”

    立刻就有一众谋臣称善附议,曹操成竹在胸,笑语盈盈。但我知道,目前,他还有更要紧的仗要打。

    离席去内府看望卞夫人与曹熊毕,归来的路上,恰巧碰上曹节。数日不见,小曹节清瘦了不少,她走在廊道上,耷拉着脑袋,脸上还有泪痕,远远见到我,便扑在我身上。她抱着我的腰嚎啕大哭,口齿不清:

    “阿姊,阿姊,莺姊姊……阿翁……傻了……呜呜呜……”

    我并不知晓发生了甚么事,只以为曹节淘气又被曹操训斥了,于是抚着她的头笑道:“什么傻不傻的,你缨姊姊哪里傻啦?”

    “不是傻,是杀。”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冰冰的男声。

    我头皮一阵发麻,警惕回头看去,只见夏侯尚从另一边漠然走来。

    他告诉我,住在司空府高阁上那位歌喉婉转的美姬来莺儿,前日被曹操以“恃宠而骄”的罪名赐死了。

    原来,曹操不在府中的这段日子,来莺儿一直在为曹府训练一支精湛的歌舞队。曹操曾许诺,倘若来莺儿能够调教出声色与其等同的歌妓,她便可获自由之身。歌舞队里面的姑娘,都是卞夫人派人去江南采买回来的十三四岁的妙龄少女。来莺儿散尽自己私囊,辛勤训练,终于调教出了一个名唤“巧儿”的出色歌妓。可当歌舞队练成后,曹操却出尔反尔了。

    过去那段时间,节儿和来莺儿走得很亲近。来莺儿被绞杀时,她恰巧撞见,自那日后,小曹节每日都在悲泣,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的了。

    “阿姊,那可是我的阿翁啊……他,他怎么可以,轻,轻易就夺走了我,我朋友的性命……?”

    被夏侯尚说起的伤心事刺激到,曹节哭哭啼啼地跑远了,喊都喊不住。

    看着她瘦弱飞奔的背影,我的心一截一截地凉了下去。

    天寒风起,宴饮不过一个时辰,天空又飘起雨丝来,且愈下愈大。我轻步回到郭嘉席侧,心有余悸。

    门外忽有侍卫,潜近曹操身侧,悄声说罢某某事。曹操莞尔,清声对众人说道:“诸君,故中郎蔡伯喈女在外求见,何不请其一见?”

    众皆惊愕,扭头往门外望去,传令之后,只见一个蓬发跣足的妇人,行三跪九叩之礼,自殿门口一直拜到阶前,我定睛一看,正是不久之前教我书礼的琰姊姊。

    可她素来爱清净,是曾给我讲女子仪容的蔡氏贵女蔡文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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